婆婆走近電腦房,笑著對正在幫故媽打戲劇演出服裝道具表的我說:『親家母今天有打電話來。』
意料中的過場,病中的公公及摔裂肩骨的婆婆,娘家媽媽記掛著應該親自探訪,熟悉公婆習性的我則建議用電話問候,除卻必要的寒喧之後,為難的是主人的必須撥空陪伴。對於不常往來的兩造親家,只問病痛無法深談的應酬場面,最多的是靦腆與客套。
忙於團務的我,有一段時間幾乎跟著孩子一樣上學放學,回到家撿撿拾拾日間發生的細瑣,公公的療程、大姑的到、大姑的返、婆婆渾身的痛、女傭的疾、孩子的病,我像個缺席的女人,心中積得深深的為人媳婦的歉,聽聞家中母親來電,一陣新憂舊擾又上心頭。
小家庭獨居紅樹林的日子,婆婆因細菌感染動腰部手術,好些時候每日以淚洗面,一樣的過場,媽媽去電問候,兩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說起裡裡外外的痛,媽媽聽得一身牽掛,牽掛這個長女是否懂得服侍公婆?牽掛這個為人媳的女兒可否懂得討老人家歡欣?電話即刻掛到淡水家中,說起一個女人,特別是一個媳婦的三從四德,說到電話這頭的我哭泣辯駁,母親嘆息道別。
聽見婆婆帶著『感謝』的笑容說起母親的電話問候,我很怕很怕聽見母親的叮嚀,教我怎樣當一個稱職媳婦的叮嚀。
孩子因病不上學的日子,送過中班的孩子上學的回程,細雨中拉了一整籃的菜,推著四輪菜籃行走在人車漸繁的忠誠路上,揮汗如雨。嘎嘎響著鬆動的車輪聲,腦中抽動著婆婆一步一步緩緩下樓的畫面、婆婆邊走邊揉著腰際的畫面、婆婆掛著三角巾邊搓揉肩頭的畫面,家中母親幻想著自己的女兒如何不懂事、不周到的畫面,家門在望,行走中的血液來不及逼出的汗,駐足停留卸菜的幾秒間,排山倒海而來。
難得在家的清晨,公公拉著兩個年長女人,婆婆及婆婆的母親,一同喝茶。
這是個尋常的早晨,因病不上學的孩子生龍活虎精力充沛,正在處理自個兒早餐的我望著婆婆端坐喝茶的身影,聞不見熱過的咖啡香,卻嗅得了 一陣一陣綠油精的香味。
綠油精,多年來婆婆身上的氣味,混雜著疼痛與不眠的身體,陪伴病中的丈夫,東奔西走,淚,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紋路密佈的臉上看不見串串淚痕,只是濕。好幾個時辰,貼著電腦翻著字典,用盡所有精力查著骨間腫瘤的建議用藥及後遺症,又翻看癌症營養食品的追本溯源,這樣的女人,半生周旋在傳統婆婆、早病的丈夫及四個很有主見的孩子身上,遍體鱗傷。
上學校幫孩子取送作業的空檔,我靜靜地貼近婆婆。
『媽,我來幫妳捏一捏,有人說我按摩的功夫不錯喔!』兩隻手放在婆婆肩上,嬌小的肩頭已讓我的手掌包覆,指尖捏下的力道沒處放,盡是骨頭。一陣心疼,婆婆伸手觸到我的指尖,輕聲說著力道及疼痛的方位,不一會兒起身取來按摩貼布讓我為她敷上。是客氣,按摩的過程不一定舒緩她的肩頭,我感受到兩顆被溫暖的心,婆婆的、我的。
『我媽媽說,妳ㄉㄚ ㄍㄟ嘛牟好命!』(台語)
『是啊!業命!攏是我自己找的。』 (台語)
『有機會,有人找的時候,妳著要多多出去走走,日子卡好過。』(台語)
『ㄉ一ㄡ!』(台語)
說完,兩個女人分頭拭淚。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不好命是媽媽站在為人妻為人母的立場說的,我真正要說的是:『表面上的歹命不是真的,反而是教我們更要往光明面看的動力,媽媽,不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都會站在妳身邊,一起面對、一起渡過。』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能夠有勇氣對婆婆說完這番話,但是,婆婆濕了一片的臉上,彷彿正訴說著千言萬語,一切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