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公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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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去礁溪老爺前三個星期,我在公公愛孫心切的安排下,張羅著孩子們暑假結束前的最後一趟旅行。日期在公公突然記起可能造成與既定行程衝突的狀況下一改再改,火車時間也在公公的指示之下前挪後移,直到感覺值回票價方止,這件『小事』纏繞大半個月才算定案。

這是公公慣有的行事風格,掌握事件的決斷權又總愛在起頭時罩著紳士風範客氣委以『你決定就好』的阿沙力氣魄。初初接過指令的我總是一股作氣悶頭苦幹,經常換來重覆做著同一件到頭來根本不需要的事情。

多年媳婦,慢慢地領悟到長輩跟前『緊事緩辦』的道理,也懂得『好事總多磨』的歷程。臨出發前三天,公公說著他或許不能一起出遊時,我的平心靜氣、不動如山的姿態,彷彿一切都在鋪成的劇本中意料發展。

火車票要退、飯店房型要改,小事一樁。婆婆在餐間苦笑回應『怎麼每回出門都有事?!』這話不是問句也是問句,席間人等靜默無語,後來成了驚嘆句。

公公即便不出門,仍舊細心叮嚀行程的進行。帶著一家老小的外子讓公公點名在餐桌前一口飯還沒下嚥,已經將飯店不包的兩天三次餐點講得週全,外加泡湯玩水之外的餘興安排、交通選擇、機動決定等等一一帶到,這是一趟公公心目中的旅行。頓時之間,對角坐著正忙碌在服務兩子用餐的我,突然覺得不發一語猛扒飯的外子如同一只棋,隨著望向滿口食物的外子同時,我又覺到『將帥在外,軍令有所不從』的道理,所謂的天高皇帝遠,不禁一個人莞爾竊笑。

出發的那天突然大雨,婆婆冒雨奔走為上游泳課的父子三人張羅早餐,泳課結束後的一個小時內得準備就緒驅車到車站,婆婆細心地免除所有不必要的準備,囫圇一頓後六個人分搭兩輛小黃急匆匆地出門了。這個舉動已然壞了皇帝的第一步棋,往例都是六個人〈四大兩小〉湊和著一部小黃,大人抱小孩挨過三十分鐘車程,因為天雨路趕又電話叫不到車,婆婆當機立斷冒雨徒步到巷口招來一台小黃,催著我們一家小四口先驅車到車站取票等候,她與外婆再另搭下一輛車隨後趕上。

安穩地上車後心細的婆婆馬上想到中午果腹的細節。公公交待的福隆便當如果來不及買該怎麼辦?改吃火車便當吧!車上這麼多人,萬一排不到可怎麼辦呢?一上車就向車箱服務員訂吧!於是,張羅好座位、安好行李的我立馬識相地沿著車箱找到正整裝出發收垃圾的火車阿姨:『請問可以先訂便當嗎?』『妳坐第幾車箱?』『第二,我想要訂六個便當。』『便當在下一站才會送上來,坐第二車箱沒問題的啦!』撐著唯恐吃不到的羞怯笑意,我一路遊走到下一個車箱,婆婆擔心的臉龐在聽過我的回報後疑問地望著,手上備好紙鈔等著搶買下一站上車一個六十元的火車便當。

常常想著,婆婆的憂急與悲觀性格配上公公機動式的思考邏輯是不是有些關聯?長久以來一路迎合取同的相處模式,造就出來的可能是脫離原我的自然性格。回程時我火急在兩站前已經闔上正在閱讀的書本,掏齊紙鈔等著福隆站的到來,車才停妥便衝向月台邊冒雨大呼正要撤身的便當阿伯,接過熟練身手遞來的六只便當,火車警鈴正要響起,捧著便當的我與跟在身後的小兒走在鼾聲四起的車箱中,望著翹首盼望的婆婆,感覺自己像個英雄。

兩年前一度以為自己將不久人世的公公,曾經掛著老淚交待我們要照顧婆婆。當時心不在焉的外子努力地解決眼前的扁食麵,內心嘀咕著:『你過去那樣算是照顧過她嗎?說這什麼話!』倒是我在一旁邊陪著垂淚邊不計輩份地訓起公公的消極想法,婆婆一直低頭靜默偶而摸摸鼻頭,我想著的是婆婆如孩子般小巧的手掌捧著帕襪讓公公挑選的畫面,婆婆在公公進出醫院一路張羅看護買飯遞衣的過程,婆婆執起話筒依公公的要求去電親友保持交情的舉動,婆婆的嬌小身影追在箭步如飛的公公身後散步的模樣,這是我看到的夫妻之間三四十年累積下來的共生模式,婆婆活在被照顧還是照顧者的生活?我知道外子心中激憤的因由。

礁溪之旅突然讓我領悟到答案。天雨的北台灣,公公算盤敲過的行程多沒派上用場,孩子們放到飄著雨的池中忘卻所有需求,用罷早餐等著泡溫泉的外婆靜待在旅人來去的育樂間,一左一右望著拍著乒乓球的外子與我,臉上的微笑未曾離開。試遍所有飯店的行程後,我們歇在咖啡廳等待送車的時段,婆婆喃喃說著:『爸爸沒來,比較不好玩。』

像一根大柱子,我感覺到公公不在身邊的婆婆,照顧老小時的縝密,因二次造訪而一副全然在握的神情,其實是虛晃,一旦卸下硬撐的身子後回到家中,偎在大柱旁絮絮說著旅途點滴,那個唯諾討好、頷首附和的女人,才是她的最自在最安然的面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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